Lost in Paradise（四）

Lost in Paradise（四）

By Heviyan

这之后连续一个星期都风平浪静，福山先生对我的派遣总是突如其来，寻不到一定的规律，因此可以说，我是每时每刻都在整装待发，抑或者每时每刻都心无旁骛。

 

 

Takeru很少出门，喜欢坐在屋子里翻看旧书，偶尔出奇安静，偶尔言语俏皮。

 

 

窗外枯树影子来回晃荡，像浮在水底的海藻，美国的冬天粘稠冗长，从最初的落叶时分直到新芽渐绿，那么漫长没有尽头，像延续了一个世纪的预言。

 

 

一个季节，一个轮回。

 

 

我说过帮他找那个叫做F的人，话虽如此，但仔细想来也不是件容易之事，在空旷城市里大海捞针本就太盲目，于是这事便暂且不提，梗在心里随时待命。

 

 

傍晚的夕阳偶尔美得不像话，属于城市边缘的尘埃漂浮起来，拢在半空中，逆着光淡薄成烟雾状，像新宿中央公园的散射喷泉，我想念那种夏日里潮湿的触感。

 

 

看完最后一盘电影碟片，剩余的下午茶也搁在杯子里凉透了。我伸个懒腰站起来，趿拉着拖鞋在壁炉旁边徘徊了片刻，他盘腿坐在一旁的地毯上，翻杂志。

 

 

我半眯着眼睛看了看他，突然觉得这样百无聊赖地闲着其实也不错。

 

 

NE，一起去买东西吧。

 

 

他很茫然地从书本上方抬起头，买什么？

 

 

什么都行，吃的或者用的。我叉着腿在他旁边坐下，身下的地毯有毛躁躁的暖。你需不需要围巾什么的，你知道这里有多冷。

 

 

他指了指走道旁宽敞的陈衣间，再无奈地摆摆手，我觉得这个一点也不缺。

 

 

啊，对了我想吃咖喱了，去买食材吧。

 

 

咖喱？你确定咱俩买回来能把它折腾熟么？

 

 

我既然能买就绝对能做。我一骨碌站起来，吊着嘴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再见他一脸半信半疑神色，忍不住瘪着嘴笑出来，怎么，你别不信啊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街道尽头就是便利超市，三个月内我第一次来这里。

 

 

穿旱冰鞋的金发孩子匆忙滑过，碧蓝眼眸天真无邪地看我们一眼，我不由得把帽檐压低一点，说不出有何值得怯懦的地方，或许是罪犯本能的遮掩反应。

 

 

他只管低着头往前走，双手操在上衣口袋里。不知是怕冷还是怕生。

 

 

收银台的黑人女孩操着美式英语说谢谢惠顾，我只轻轻点了下头，收好咖喱块，说不出其他辞藻华丽的客套话。

 

 

很久之后，但凡提起相守这个词，我脑海里仍会刷地蹦出那天的场景。

 

 

他穿着卡其色的风衣，倚着玻璃门低头翻看杂志，眉头微颦，下颚线条埋在黑色围巾里。直到我结完帐走过去，冲他挥舞着店家的袋子，笑着说买好了回去吧。他轻声应着，挨过来问道，重不重，要不要我帮你提？

 

 

我再想不到其他场景，能更加准确地概括那种纤长绵远的相守。

 

 

我并不清楚那种感情算作什么，可它太过肆无忌惮地滋生起来，我匆忙不及阻拦。其实大可不必顾忌太多，不论在哪里，走私犯从来都不被原谅，更何况这个。

 

 

拎着塑料袋往回走的时候，他突然说想看樱花。

 

 

我说看那个干嘛，十二月份去纽约看巨型圣诞树才好。

 

 

他叹口气，低头嘟囔着，你不懂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之后的咖喱也算是折腾出来了，颜色倒是鲜艳的很好看。他尝了一点之后差点暴跳，两秒钟呆愣后开始疯了一般找水喝，边嚷嚷着辣死了。

 

 

于是我立马心知愧疚，在他翻箱倒柜寻找水源之时，及时地将一瓶牛奶摆在他面前。

 

 

最后那点咖喱还是被解决了。他坐在我对面笑个不停，说要是让人家看到你现在这样，准保没人信你干的是那种买卖。

 

 

我低头看看身上的格子围裙，无话可说，只管埋头一个劲儿的吃咖喱。

 

 

我们面对面坐着，不停地吸着嘴巴不停地吃着咖喱，仿佛早已被辣到麻木不仁，却仍旧不肯放手，就着一瓶牛奶，直到月光交替沉沦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后来我突然吻了他。或者更多。

 

 

在那个周末的入夜时分，美国街头依旧霓虹摇曳，属于今年最后一个月的冬风倏忽吹过。我们惯常地从Wonderland一路回去，他安静地坐在我右侧的副驾驶位置。

 

 

在公寓楼下停住车子，准备叫他下车，却只见他斜倚着车窗睡着了，伸出去的一只手就这样戛然僵在半空中，撤不下来又伸不出去，我惘然。

 

 

圣路易斯惨白的月亮残破成了三分之一，冰冷月光透过车窗蔓延扭曲，那交错的一线光亮恍惚褪成银的质地，只剩一片淡白照在他的脸上。没有太多可以窥探他梦境的表情，只是眉头紧皱着，仿佛被一线细丝生疼地拧住。

 

 

甚至看不出他的呼吸。

 

 

那一刻，我仿佛听见玻璃风铃清脆坠地的碎响，尖锐而脆弱的，有些什么难以言明的细密错觉膨胀着呼之欲出。

 

 

然后我的手指落在他的发丝里，惊觉自己失态的同时，已不得章法地俯身吻上他。

 

 

他的唇是凉的，像馋嘴的孩童吃多了冰激凌一般。

 

 

他猛然睁开眼睛看着我，而我却径直闭上了眼睛，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，有些感情跟欲望没必要遮遮掩掩。

 

 

我没有停下，他没有拒绝。于是一切没有止步，终于逆流成波澜大海。

 

 

进了楼，我心急火燎地把他抵在墙上开始吻，他不出声，安静得过分，眼睛望进我的眼睛里，像站在舞台上突然怯场的乐手。我不由得暗暗发狠，直到舌尖染上铁锈味道，分不清是谁流的血谁生的疼。

 

 

然后他终于完全妥协，感觉到他的手指哆哆嗦嗦地停留在我的肩膀上，算是默不作声的回应。

 

 

我粗暴地把他的围巾扯下，窸窸窣窣扔在地板上。然后摘下自己的帽子跟外套，他半仰着脸咬住下唇说你要做快做，我没闲工夫跟你磨蹭。

 

 

当然。我不容分说一把将他按在地毯上，双腿跨上去，嘴唇在黑暗中探过去，沿着他下颚的线条向下游移。他的皮肤也是凉的，锁骨精致疼痛地突起，像晾干了的薄薄绸匹，细腻光滑到没有温度。

 

 

忘记了衣服是怎样被脱下来的，只记得他解开我胸前的纽扣，一颗一颗，手指跟手腕同时颤抖着。像被某种咒语蛊惑着，我迫不及待地去松他的腰带，却越是出错解不开，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。他却突然抬起头，在我唇角轻轻一吻，说你别急，我自己来。

 

 

我低头去咬他的肩膀，喃喃地说道，刚才是谁叫我快点，而现在又是谁叫我别急。与此同时，两只手穿过衣料抚上他腰际，极细的，简直唯有紧紧搂在胸口才会真实确切地感受到那份质感。

 

 

我……

 

 

这是整个过程中他说的最后一句话。而后我突然很用力地进入，紧致灼热得连我都暗暗叫疼。他陡然皱紧了眉头，身下没有可以撕扯的床单，于是只把手心掐得紧紧的，倔强地不肯出声。

 

 

我一边使着力一边把他的手指一点点掰开，然后十指交握，喘着粗气说，Takeru，疼就喊出来吧。

 

 

我在他身体里越发疯狂地冲撞，止不住的欲望像秋后着火的树林。人总是一心以为做爱的时候发泄的是欲望，殊不知，褪去一切熠熠华饰，发泄的终究不过是感情。想要拥有这个人的感情。

 

 

他依旧不出声，只是绷紧了下颚，偶尔咒骂几句，该死，啊，你轻点……

 

 

我想说我根本轻不下来，只是安慰一般低下头去吻他。大大的屋子里温度并不算高，我下意识搂紧了他光裸的上半身，契合，再契合一点。

 

 

相连的下身有一种近乎坠崖一般的眩晕感，灼热的癫狂的酣畅淋漓的，灵魂从毛孔深处蒸腾汹涌。每一次律动的后遗症就是，他的手指总会狠命掐紧我的后背，疼痛到失去理智。

 

 

他突然仰起头咬住我的锁骨，报复一般牙尖齿利，但疼痛并不深刻。然而我已没有足够的脑细胞再去顾及，发觉自己额上的汗珠落在了他胸前，亦冷亦热打湿了彼此喘息。

 

 

最后我终于在他体内喷泄而出，白浊体液濡湿了小腹肌肤，很热，像破了洞的气球，我极软极倦地松懈下来倒在他的身上，汗淋淋的皮肤紧紧镶贴，年轻躯体被炽火烧灼成了一捧灰烬。

 

 

好累。他仰面长长地叹一口气，承载者我的重量。

 

 

我把脸埋在他散开的发丝间，肩膀搂紧一点，说，晚安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人在面临巨大幸福时总是不能察觉它的美满，只有在一切结束之后方才会回忆起当初种种，埋在记忆里愈发丰盛甜美。

 

 

第二天，甚至之后的很多天，我都会再次记起那晚。然而当时身处那时那地，整个过程在大脑里却并不明晰，不再记得吻如雨下，不再记得高潮迭起，只记得后来一切热情褪去后再次醒来，从侧面望去他的半张脸，刘海滑下去，眼睛望向天花板，空如明镜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三天之后再次接到上面来的电话，福山先生口气很神秘，只说并不是有货要我去提，就是单纯请我去聚聚。

 

 

我内心狐疑，共事两年以来，很少见他会如此蓄意亲近，更何况前不沾任务后不带派遣，太过突如其来。

 

 

但也只好笑着答应了。

 

 

我转身问坐在副驾驶摆弄音响的Takeru，上头有事要我去一下，你是先回家还是跟我一块去去就来？

 

 

他稍微想了想，才停下手中动作开口说，一块去吧我在外面等着你，车子开了这么远，估计把我送回去又得好长时间，别把你的事耽误了。

 

 

那好。我把车子停在公园入口斜对面，回头冲他摆摆手说等着我。

 

 

到的时候福山先生已在原位等待。街心公园的长廊明亮深邃，雕花栏杆精致得虚假，一路走过会有梧桐叶子错开的阳光落在身上，深深浅浅地斑驳着。

 

 

明亮巨大落地窗，柏木方桌一旁坐了一个女人，福山先生扬手给我介绍，说这位是将要跟我合作的人，名叫安。

 

 

我轻轻点头，初次见面，我是Haruma。

 

 

她甩甩棕色长发，笑得很大方。

 

 

经过介绍才知道，安刚从大阪过来，在警视厅接受了三年的训练，以枪法奇准著称。因为早年前有些交集，所以被福山先生拉拢来同自己合作。

 

 

她点点头说其实原因很简单，我自认为枪法很拔尖，而放在警界顶多是追击现场杀杀案犯，再没有别的用武之地，所以才答应福山先生来这里，我要发挥我真正的作用。说完之后又自顾自地笑起来，确实一副开朗的大阪女孩模样。

 

 

诶？你车里那位是？怎么没见过…… 福山先生向椅背靠去，刚好看见斜倚在车窗上的Takeru。

 

 

啊，刚到美国的一个朋友，日本朋友。

 

 

你紧张什么，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日本人啊。安掩嘴笑。

 

 

说实话这个我没资格管，但你知道最近日本那边风头有多紧，身边的一切人员都不可疏忽大意，我们有多谨慎警方就有多狡猾，卧底什么的并不是只有电影小说里才有。说罢他搅了搅咖啡杯，叹口气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，还是对谁都得小心点为好。

 

 

明白。我低头正坐。安也一同点了点头。

 

 

福山先生向前倾了倾身子，低声说，下回你要直接跟美国人打交道了，其实他们也不见得有多聪明，就是够狠，起了点疑心就非得灭口了不可，随随便便就因为一次交易死在美国了想必你也高兴不起来，所以才派安跟你一同接货，这一点你要清楚。

 

 

我点头。表面上是为了我的安全也好，本质上是为了他的交易安全不露马脚也罢，暂且就随其好意，何乐而不为。

 

 

他拍拍我肩膀说，行了这回就这样，下次再跟你联系吧，况且你车里那位明显等急了。他含笑侧过脸去看窗外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其实对于安那个女子，我并没有太多可以细细描述的印象，跟takeru提起的时候，也只支支吾吾蹦出了三个字。

 

 

是美女。

 

 

哈？？？

 

 

哈什么哈，人家本来就是美女。我从身后撩开他的头发，开始吻他的耳垂。

 

 

我是说…… 他用胳膊肘抵开我一点，扭着脖子挣扎，我是说你就记住她这点？没别的了？

 

 

我低头盯着脚尖，沉默了半天，十秒钟之后再抬起头还是那三个字，是美女。

 

 

他立马一脸难以理解的神情，翻了翻白眼，才挥挥手说算了不跟你讲了，洗澡去。

 

 

我一把拽住他的衣领，拎到面前来，鼻尖对上他的鼻尖，问，洗澡干嘛？

 

 

因为天黑了。

 

 

然后呢？

 

 

什么然后……然后还不是睡觉。他窘迫地别开视线。

 

 

睡觉之前呢？

 

 

之前？还有什么落下的吗？

 

 

我开始用另一只空出的手解自己衬衣扣子，他立即会意明白，趁机死命逃开，在浴室门口站定会才回头甩给我一句，要做就直说！

 

 

明白就好。我忍不住笑倒，我说你别磨蹭了快点嘛，要不等下我冲进浴室里把你揪出来可不好看。

 

 

他气呼呼地摔上门，然后是水流声淅淅沥沥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之后终于下了雪。全世界的雪都是一样，日本的雪，美国的雪，唯一不同的是，美国街头看不到身材并不怎么样却偏好在下雪天穿短裙的日本女孩，看不到落满白雪的神社屋顶以及写满字迹的祈愿板。怕冷俱寒的美国人只会一味的躲在暖室里抽雪茄。

 

 

还有大半个月就是圣诞节了，不知什么原因，我出乎意料地有些隐隐期待。

 

 

并没有跟谁商量好圣诞节的行程，包括Takeru。很多年前是如此，而很多年后依然如此，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让自己像普通人一样热爱生活喜欢节日。不过是一如往常，同三百六十五天理的任何一天没有两样。

 

 

Takeru说一点也不喜欢冬天。我耸耸肩，说真的我也不喜欢。

 

 

他转过身来冲我微笑，其实还好，今年冬天是个例外。

 

 

为什么？

 

 

因为今年冬天遇到了你啊。

 

 

哈，这话说得怎么那么像电影里演的，男人说其实我不喜欢广岛，女人说那为什么你一直在这里等待，男人又说，因为我在这里遇见了你。哈哈哈哈……

 

 

我止不住地笑起来，他站在一旁抱着胳膊一脸无奈地摇头，而后又语重心长地感叹，但你不得不相信电影里的场景有时候会成真。

 

 

哪里？我怎么没看到？我半真半假地反问，继续笑得不顾形象。

 

 

我觉得吧，你做的买卖就挺电影的，犯罪电影。

 

 

你就不觉得咱俩也挺电影的？别忘了你可是我捡来的哦，到现在都还觉得……怎么说呢，相遇这东西真他妈神奇。我忍不住仰头望着天花板，感慨万千。

 

 

说到这个的时候，我突然想起了F。

 

 

于是顺便问了一句，那个什么F的，到底是什么人，你不给我仔细说说怎么办帮你找啊。

 

 

他慢吞吞地向我走过来，一开始你怎么不问？

 

 

那时候我以为这是你的隐私嘛，叫我怎么好意思问？我摊手，拍拍旁边的沙发示意他过来坐。

 

 

那现在怎么就好意思问了？

 

 

现在…… 我摸着下巴搜肠刮肚合适的语句，却始终无果。现在……现在我不许你有任何瞒着我的隐私！

 

 

他靠着沙发笑得乱颤，而我一脸挫败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他把能说的都说得很清楚。F是当初预谋绑架他们的头目，曾在日本偷偷物色了许多人选，无非就是看中的美国GAY喜欢的男孩子，再经由一些Takeru的朋友那种的贪财青年，设好一个个美好诱人的局，直至诱骗绑架。

 

 

所谓F，也只有跟他极其亲密的下属才会这样称呼。他在也仅仅在船见过F一面，并不确定记忆是否完好无损，并不确定再次相见能否认出。

 

 

他说他也就只知道这些，当时被送往轮船之时，他那个朋友也许是想他死得明明白白，于是用看他最后一眼的时间告诉了他真相。

 

 

他跪在甲板上说真的不怪我，我也是被逼无奈实在急需要钱还债，我只知道吩咐我们做这些事情的是一个叫F的男人，无论如何请一定原谅我。

 

 

轮船从码头急速掠过，Takeru被关在紧闭的船舱中，无可奈何，只能冲着不远地岸边大喊，要我怎么原谅你……

 

 

他描述的时候很安静，没有过分激动的情绪写意，好像早已熟透的一锅粥，再没有可以持续沸腾的源泉。

 

 

我说会好好帮你找的。

 

 

他突然推却说不用了，我不想再找了。

 

 

我问为什么。

 

 

他说其实想想也没必要追究了，即使找到了又怎样，万幸的是他没有如愿地从我身上得到好处，冤冤相报何时了。

 

 

我便也随他意愿。能这样安静相守已是足够庆幸，谁还敢奢求太多抱负太多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这之后连续一个星期都风平浪静，福山先生对我的派遣总是突如其来，寻不到一定的规律，因此可以说，我是每时每刻都在整装待发，抑或者每时每刻都心无旁骛。
 
 
Takeru很少出门，喜欢坐在屋子里翻看旧书，偶尔出奇安静，偶尔言语俏皮。
 
 
窗外枯树影子来回晃荡，像浮在水底的海藻，美国的冬天粘稠冗长，从最初的落叶时分直到新芽渐绿，那么漫长没有尽头，像延续了一个世纪的预言。
 
 
一个季节，一个轮回。
 
 
我说过帮他找那个叫做F的人，话虽如此，但仔细想来也不是件容易之事，在空旷城市里大海捞针本就太盲目，于是这事便暂且不提，梗在心里随时待命。
 
 
傍晚的夕阳偶尔美得不像话，属于城市边缘的尘埃漂浮起来，拢在半空中，逆着光淡薄成烟雾状，像新宿中央公园的散射喷泉，我想念那种夏日里潮湿的触感。
 
 
看完最后一盘电影碟片，剩余的下午茶也搁在杯子里凉透了。我伸个懒腰站起来，趿拉着拖鞋在壁炉旁边徘徊了片刻，他盘腿坐在一旁的地毯上，翻杂志。
 
 
我半眯着眼睛看了看他，突然觉得这样百无聊赖地闲着其实也不错。
 
 
NE，一起去买东西吧。
 
 
他很茫然地从书本上方抬起头，买什么？
 
 
什么都行，吃的或者用的。我叉着腿在他旁边坐下，身下的地毯有毛躁躁的暖。你需不需要围巾什么的，你知道这里有多冷。
 
 
他指了指走道旁宽敞的陈衣间，再无奈地摆摆手，我觉得这个一点也不缺。
 
 
啊，对了我想吃咖喱了，去买食材吧。
 
 
咖喱？你确定咱俩买回来能把它折腾熟么？
 
 
我既然能买就绝对能做。我一骨碌站起来，吊着嘴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再见他一脸半信半疑神色，忍不住瘪着嘴笑出来，怎么，你别不信啊。
 
 
 
 
 
 
街道尽头就是便利超市，三个月内我第一次来这里。
 
 
穿旱冰鞋的金发孩子匆忙滑过，碧蓝眼眸天真无邪地看我们一眼，我不由得把帽檐压低一点，说不出有何值得怯懦的地方，或许是罪犯本能的遮掩反应。
 
 
他只管低着头往前走，双手操在上衣口袋里。不知是怕冷还是怕生。
 
 
收银台的黑人女孩操着美式英语说谢谢惠顾，我只轻轻点了下头，收好咖喱块，说不出其他辞藻华丽的客套话。
 
 
很久之后，但凡提起相守这个词，我脑海里仍会刷地蹦出那天的场景。
 
 
他穿着卡其色的风衣，倚着玻璃门低头翻看杂志，眉头微颦，下颚线条埋在黑色围巾里。直到我结完帐走过去，冲他挥舞着店家的袋子，笑着说买好了回去吧。他轻声应着，挨过来问道，重不重，要不要我帮你提？
 
 
我再想不到其他场景，能更加准确地概括那种纤长绵远的相守。
 
 
我并不清楚那种感情算作什么，可它太过肆无忌惮地滋生起来，我匆忙不及阻拦。其实大可不必顾忌太多，不论在哪里，走私犯从来都不被原谅，更何况这个。
 
 
拎着塑料袋往回走的时候，他突然说想看樱花。
 
 
我说看那个干嘛，十二月份去纽约看巨型圣诞树才好。
 
 
他叹口气，低头嘟囔着，你不懂。
 
 
 
 
 
 
之后的咖喱也算是折腾出来了，颜色倒是鲜艳的很好看。他尝了一点之后差点暴跳，两秒钟呆愣后开始疯了一般找水喝，边嚷嚷着辣死了。
 
 
于是我立马心知愧疚，在他翻箱倒柜寻找水源之时，及时地将一瓶牛奶摆在他面前。
 
 
最后那点咖喱还是被解决了。他坐在我对面笑个不停，说要是让人家看到你现在这样，准保没人信你干的是那种买卖。
 
 
我低头看看身上的格子围裙，无话可说，只管埋头一个劲儿的吃咖喱。
 
 
我们面对面坐着，不停地吸着嘴巴不停地吃着咖喱，仿佛早已被辣到麻木不仁，却仍旧不肯放手，就着一瓶牛奶，直到月光交替沉沦。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后来我突然吻了他。或者更多。
 
 
在那个周末的入夜时分，美国街头依旧霓虹摇曳，属于今年最后一个月的冬风倏忽吹过。我们惯常地从Wonderland一路回去，他安静地坐在我右侧的副驾驶位置。
 
 
在公寓楼下停住车子，准备叫他下车，却只见他斜倚着车窗睡着了，伸出去的一只手就这样戛然僵在半空中，撤不下来又伸不出去，我惘然。
 
 
圣路易斯惨白的月亮残破成了三分之一，冰冷月光透过车窗蔓延扭曲，那交错的一线光亮恍惚褪成银的质地，只剩一片淡白照在他的脸上。没有太多可以窥探他梦境的表情，只是眉头紧皱着，仿佛被一线细丝生疼地拧住。
 
 
甚至看不出他的呼吸。
 
 
那一刻，我仿佛听见玻璃风铃清脆坠地的碎响，尖锐而脆弱的，有些什么难以言明的细密错觉膨胀着呼之欲出。
 
 
然后我的手指落在他的发丝里，惊觉自己失态的同时，已不得章法地俯身吻上他。
 
 
他的唇是凉的，像馋嘴的孩童吃多了冰激凌一般。
 
 
他猛然睁开眼睛看着我，而我却径直闭上了眼睛，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，有些感情跟欲望没必要遮遮掩掩。
 
 
我没有停下，他没有拒绝。于是一切没有止步，终于逆流成波澜大海。
 
 
进了楼，我心急火燎地把他抵在墙上开始吻，他不出声，安静得过分，眼睛望进我的眼睛里，像站在舞台上突然怯场的乐手。我不由得暗暗发狠，直到舌尖染上铁锈味道，分不清是谁流的血谁生的疼。
 
 
然后他终于完全妥协，感觉到他的手指哆哆嗦嗦地停留在我的肩膀上，算是默不作声的回应。
 
 
我粗暴地把他的围巾扯下，窸窸窣窣扔在地板上。然后摘下自己的帽子跟外套，他半仰着脸咬住下唇说你要做快做，我没闲工夫跟你磨蹭。
 
 
当然。我不容分说一把将他按在地毯上，双腿跨上去，嘴唇在黑暗中探过去，沿着他下颚的线条向下游移。他的皮肤也是凉的，锁骨精致疼痛地突起，像晾干了的薄薄绸匹，细腻光滑到没有温度。
 
 
忘记了衣服是怎样被脱下来的，只记得他解开我胸前的纽扣，一颗一颗，手指跟手腕同时颤抖着。像被某种咒语蛊惑着，我迫不及待地去松他的腰带，却越是出错解不开，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。他却突然抬起头，在我唇角轻轻一吻，说你别急，我自己来。
 
 
我低头去咬他的肩膀，喃喃地说道，刚才是谁叫我快点，而现在又是谁叫我别急。与此同时，两只手穿过衣料抚上他腰际，极细的，简直唯有紧紧搂在胸口才会真实确切地感受到那份质感。
 
 
我…… 
 
 
这是整个过程中他说的最后一句话。而后我突然很用力地进入，紧致灼热得连我都暗暗叫疼。他陡然皱紧了眉头，身下没有可以撕扯的床单，于是只把手心掐得紧紧的，倔强地不肯出声。
 
 
我一边使着力一边把他的手指一点点掰开，然后十指交握，喘着粗气说，Takeru，疼就喊出来吧。
 
 
我在他身体里越发疯狂地冲撞，止不住的欲望像秋后着火的树林。人总是一心以为做爱的时候发泄的是欲望，殊不知，褪去一切熠熠华饰，发泄的终究不过是感情。想要拥有这个人的感情。
 
 
他依旧不出声，只是绷紧了下颚，偶尔咒骂几句，该死，啊，你轻点……
 
 
我想说我根本轻不下来，只是安慰一般低下头去吻他。大大的屋子里温度并不算高，我下意识搂紧了他光裸的上半身，契合，再契合一点。
 
 
相连的下身有一种近乎坠崖一般的眩晕感，灼热的癫狂的酣畅淋漓的，灵魂从毛孔深处蒸腾汹涌。每一次律动的后遗症就是，他的手指总会狠命掐紧我的后背，疼痛到失去理智。
 
 
他突然仰起头咬住我的锁骨，报复一般牙尖齿利，但疼痛并不深刻。然而我已没有足够的脑细胞再去顾及，发觉自己额上的汗珠落在了他胸前，亦冷亦热打湿了彼此喘息。
 
 
最后我终于在他体内喷泄而出，白浊体液濡湿了小腹肌肤，很热，像破了洞的气球，我极软极倦地松懈下来倒在他的身上，汗淋淋的皮肤紧紧镶贴，年轻躯体被炽火烧灼成了一捧灰烬。
 
 
好累。他仰面长长地叹一口气，承载者我的重量。
 
 
我把脸埋在他散开的发丝间，肩膀搂紧一点，说，晚安。
 
 
 
 
 
 
 
人在面临巨大幸福时总是不能察觉它的美满，只有在一切结束之后方才会回忆起当初种种，埋在记忆里愈发丰盛甜美。
 
 
第二天，甚至之后的很多天，我都会再次记起那晚。然而当时身处那时那地，整个过程在大脑里却并不明晰，不再记得吻如雨下，不再记得高潮迭起，只记得后来一切热情褪去后再次醒来，从侧面望去他的半张脸，刘海滑下去，眼睛望向天花板，空如明镜。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三天之后再次接到上面来的电话，福山先生口气很神秘，只说并不是有货要我去提，就是单纯请我去聚聚。
 
 
我内心狐疑，共事两年以来，很少见他会如此蓄意亲近，更何况前不沾任务后不带派遣，太过突如其来。
 
 
但也只好笑着答应了。
 
 
我转身问坐在副驾驶摆弄音响的Takeru，上头有事要我去一下，你是先回家还是跟我一块去去就来？
 
 
他稍微想了想，才停下手中动作开口说，一块去吧我在外面等着你，车子开了这么远，估计把我送回去又得好长时间，别把你的事耽误了。
 
 
那好。我把车子停在公园入口斜对面，回头冲他摆摆手说等着我。
 
 
到的时候福山先生已在原位等待。街心公园的长廊明亮深邃，雕花栏杆精致得虚假，一路走过会有梧桐叶子错开的阳光落在身上，深深浅浅地斑驳着。
 
 
明亮巨大落地窗，柏木方桌一旁坐了一个女人，福山先生扬手给我介绍，说这位是将要跟我合作的人，名叫安。
 
 
我轻轻点头，初次见面，我是Haruma。
 
 
她甩甩棕色长发，笑得很大方。
 
 
经过介绍才知道，安刚从大阪过来，在警视厅接受了三年的训练，以枪法奇准著称。因为早年前有些交集，所以被福山先生拉拢来同自己合作。
 
 
她点点头说其实原因很简单，我自认为枪法很拔尖，而放在警界顶多是追击现场杀杀案犯，再没有别的用武之地，所以才答应福山先生来这里，我要发挥我真正的作用。说完之后又自顾自地笑起来，确实一副开朗的大阪女孩模样。
 
 
诶？你车里那位是？怎么没见过…… 福山先生向椅背靠去，刚好看见斜倚在车窗上的Takeru。
 
 
啊，刚到美国的一个朋友，日本朋友。
 
 
你紧张什么，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日本人啊。安掩嘴笑。
 
 
说实话这个我没资格管，但你知道最近日本那边风头有多紧，身边的一切人员都不可疏忽大意，我们有多谨慎警方就有多狡猾，卧底什么的并不是只有电影小说里才有。说罢他搅了搅咖啡杯，叹口气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，还是对谁都得小心点为好。
 
 
明白。我低头正坐。安也一同点了点头。
 
 
福山先生向前倾了倾身子，低声说，下回你要直接跟美国人打交道了，其实他们也不见得有多聪明，就是够狠，起了点疑心就非得灭口了不可，随随便便就因为一次交易死在美国了想必你也高兴不起来，所以才派安跟你一同接货，这一点你要清楚。
 
 
我点头。表面上是为了我的安全也好，本质上是为了他的交易安全不露马脚也罢，暂且就随其好意，何乐而不为。
 
 
他拍拍我肩膀说，行了这回就这样，下次再跟你联系吧，况且你车里那位明显等急了。他含笑侧过脸去看窗外。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其实对于安那个女子，我并没有太多可以细细描述的印象，跟takeru提起的时候，也只支支吾吾蹦出了三个字。
 
 
是美女。
 
 
哈？？？
 
 
哈什么哈，人家本来就是美女。我从身后撩开他的头发，开始吻他的耳垂。
 
 
我是说…… 他用胳膊肘抵开我一点，扭着脖子挣扎，我是说你就记住她这点？没别的了？
 
 
我低头盯着脚尖，沉默了半天，十秒钟之后再抬起头还是那三个字，是美女。
 
 
他立马一脸难以理解的神情，翻了翻白眼，才挥挥手说算了不跟你讲了，洗澡去。
 
 
我一把拽住他的衣领，拎到面前来，鼻尖对上他的鼻尖，问，洗澡干嘛？
 
 
因为天黑了。
 
 
然后呢？
 
 
什么然后……然后还不是睡觉。他窘迫地别开视线。
 
 
睡觉之前呢？
 
 
之前？还有什么落下的吗？
 
 
我开始用另一只空出的手解自己衬衣扣子，他立即会意明白，趁机死命逃开，在浴室门口站定会才回头甩给我一句，要做就直说！
 
 
明白就好。我忍不住笑倒，我说你别磨蹭了快点嘛，要不等下我冲进浴室里把你揪出来可不好看。
 
 
他气呼呼地摔上门，然后是水流声淅淅沥沥。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之后终于下了雪。全世界的雪都是一样，日本的雪，美国的雪，唯一不同的是，美国街头看不到身材并不怎么样却偏好在下雪天穿短裙的日本女孩，看不到落满白雪的神社屋顶以及写满字迹的祈愿板。怕冷俱寒的美国人只会一味的躲在暖室里抽雪茄。
 
 
还有大半个月就是圣诞节了，不知什么原因，我出乎意料地有些隐隐期待。
 
 
并没有跟谁商量好圣诞节的行程，包括Takeru。很多年前是如此，而很多年后依然如此，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让自己像普通人一样热爱生活喜欢节日。不过是一如往常，同三百六十五天理的任何一天没有两样。
 
 
Takeru说一点也不喜欢冬天。我耸耸肩，说真的我也不喜欢。
 
 
他转过身来冲我微笑，其实还好，今年冬天是个例外。
 
 
为什么？
 
 
因为今年冬天遇到了你啊。
 
 
哈，这话说得怎么那么像电影里演的，男人说其实我不喜欢广岛，女人说那为什么你一直在这里等待，男人又说，因为我在这里遇见了你。哈哈哈哈……
 
 
我止不住地笑起来，他站在一旁抱着胳膊一脸无奈地摇头，而后又语重心长地感叹，但你不得不相信电影里的场景有时候会成真。
 
 
哪里？我怎么没看到？我半真半假地反问，继续笑得不顾形象。
 
 
我觉得吧，你做的买卖就挺电影的，犯罪电影。
 
 
你就不觉得咱俩也挺电影的？别忘了你可是我捡来的哦，到现在都还觉得……怎么说呢，相遇这东西真他妈神奇。我忍不住仰头望着天花板，感慨万千。
 
 
说到这个的时候，我突然想起了F。
 
 
于是顺便问了一句，那个什么F的，到底是什么人，你不给我仔细说说怎么办帮你找啊。
 
 
他慢吞吞地向我走过来，一开始你怎么不问？
 
 
那时候我以为这是你的隐私嘛，叫我怎么好意思问？我摊手，拍拍旁边的沙发示意他过来坐。
 
 
那现在怎么就好意思问了？
 
 
现在…… 我摸着下巴搜肠刮肚合适的语句，却始终无果。现在……现在我不许你有任何瞒着我的隐私！
 
 
他靠着沙发笑得乱颤，而我一脸挫败。
 
 
 
 
 
 
 
他把能说的都说得很清楚。F是当初预谋绑架他们的头目，曾在日本偷偷物色了许多人选，无非就是看中的美国GAY喜欢的男孩子，再经由一些Takeru的朋友那种的贪财青年，设好一个个美好诱人的局，直至诱骗绑架。
 
 
所谓F，也只有跟他极其亲密的下属才会这样称呼。他在也仅仅在船见过F一面，并不确定记忆是否完好无损，并不确定再次相见能否认出。
 
 
他说他也就只知道这些，当时被送往轮船之时，他那个朋友也许是想他死得明明白白，于是用看他最后一眼的时间告诉了他真相。
 
 
他跪在甲板上说真的不怪我，我也是被逼无奈实在急需要钱还债，我只知道吩咐我们做这些事情的是一个叫F的男人，无论如何请一定原谅我。
 
 
轮船从码头急速掠过，Takeru被关在紧闭的船舱中，无可奈何，只能冲着不远地岸边大喊，要我怎么原谅你……
 
 
他描述的时候很安静，没有过分激动的情绪写意，好像早已熟透的一锅粥，再没有可以持续沸腾的源泉。
 
 
我说会好好帮你找的。
 
 
他突然推却说不用了，我不想再找了。
 
 
我问为什么。
 
 
他说其实想想也没必要追究了，即使找到了又怎样，万幸的是他没有如愿地从我身上得到好处，冤冤相报何时了。
 
 
我便也随他意愿。能这样安静相守已是足够庆幸，谁还敢奢求太多抱负太多。